很多人会问,在战地采访,到底是什么感觉?其实,以我短暂的战地采访经历来看,真正在前线采访拍摄的机会,其实挺少的。
二十来岁,第一次来到战场,无牵无挂,凭着自己曾经读过的一些关于战地记者的文章或者看过的相关电影,自然是在心中充满了英雄情结,想自己也去前线,在枪林弹雨中完成使命。但是这并不是单纯去前线那么简单,单位要考虑到我们的安全,也要考虑到报道价值,并不会轻易同意我们去前线采访的请求。
其实在后方,也是有太多采访要完成的,战争不光是打仗,还有政治。我们作为记者,也并不能一直盯着前线,还有后方的民众,要全面报道,前线,只是很小的一部分。因此战地的采访,战地的生活,也并不是每天都枪林弹雨的。
2011年10月7号这天,当局武装的发言人巴尼说,这两天的交战异常激烈,双方都死伤惨重,对于卡扎菲残部据守的苏尔特,很有可能会在8日这天进行总攻,也就是所谓的决战。
我们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新闻,就决定要去前线进行采访。临时雇佣了一个愿意去前线的司机,也是我们一个摄影雇员的哥哥,当地人。
在去苏尔特的前一天晚上,我其实是想了很多的。我当然怕死,我知道明天去前线,一定会面对很多不可知的危险。不过相比较担心,我更多的是期待,到底前线是个什么情况?我会看到些什么?苏尔特会在明天解放吗?卡扎菲会被抓吗?
……
我想了很多很多,害怕只是一瞬,和后来回想起来的后怕。
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,起得挺早的,因为从的黎波里到苏尔特,要沿海行车四个多小时。
四个小时的车程很难走,中间还下了大雨,特别大,我们几乎要取消计划了,因为大雨使得能见度特别低,车行驶起来很慢,而且很危险。我们最后决定,再往前走半个小时,如果还是这么大雨,那就只能取消了。说来也怪,走了十来分钟,雨就停了,看来我们是穿出了那片雨云区,天空慢慢晴朗起来,路边的景色也能看清了。两边都是低矮的丘陵,上面的草稀稀拉拉的,能看清土色。
在距交火区还有20公里左右的地方,有一个检查站,检查站停了不少车辆,上面装着一些物资,有汽油、牲畜和其他的一些生活用品。在利比亚的时候,给我感触很深的就是那里的油价真的很便宜,差不多6毛钱一升,在很多地方由于战争,加油站毁掉不少,还有一些地方本没有加油站,但是因为战斗需要,那里成了后方的补给站,这些地方一般都会有油罐车在那里给往来的车辆提供油料。有些油罐车给加油甚至都不要钱。
在检查站,一个士兵跟我们说,这里还是很安全的,因为离交火区还有些距离,但是前面就不要去了,前面太危险,而且你们去了,那边的武装人员也不一定让你们靠近。我们说那我们就去前面试试看。检查站旁边有一间小屋子,里面放了一挺高射机枪,有好几大盒子弹。还有两枚火箭弹,我对武器不是很懂,但是我看那两枚火箭弹应该是飞机上用的。他们这里会把飞机上的火箭弹发射装置拆下来装在皮卡上,打击效果也不错。
我们继续往前线靠近,到了交火区附近五公里的地方,有一家战地医院。这里主要收治从前线运送过来的伤员。医院的大院里面搭建了很多帐篷,里面放置了一个个床垫,接受完处理的伤员就在床垫上休息。在这里呆着的也一般都是轻伤员,没有生命危险的。
这时,救护车从外面呼啸着开进来,救护人员紧张地把伤员从车里抬进手术室,这名伤员浑身是血,一动不动,感觉状况不是很好。手术室大门关上后,我们被告知要在外面等候,不能拍摄。这时候看到一个年轻人掩面痛哭,一问才知道,刚被抬进手术室的是他的哥哥,现在有生命危险。
在手术室外,我看到一辆装着机枪的皮卡,副驾驶一侧的车体满是弹孔,真的像蜂窝一样。
医院的急救区里非常忙碌,一些伤员在这里接受最初的医学处理。我看到里面的担架上都是鲜血淋淋,地上也都是血水。清洁人员用湿布擦拭一些担架,但是根本无法擦干净那血迹。急救区的气味是血腥味和消毒液的混合味道,不是很好闻。
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刚从前线下来,脸上身上裤子上血迹斑斑,估计是脑袋受了伤,跟着医护人员有说有笑的,感觉这伤似乎就跟他没什么关系。医生一边给他缝针,他还一边跟别人开玩笑,满脸笑容就没有停下过,我想他可能也是觉得这伤即使跟他有关系,也算是他的荣誉吧。
后来推进来的那个小伙子就没有这么很轻松了,他趴在担架上,眼神迷茫。背上的衣服撩上去了,背后有三个伤口,其中右上方那个我看着像弹孔,血正从中冒出,不是很多,但是医生也要一直不停地帮他擦拭血迹,看来这伤也不是特别严重,应该没有伤及肺部。见我拍照,这小伙子对我摆出了胜利的手势,右手的食指中指都缠着绷带。
急救区的外面,又一个战斗小组准备出发了。他们的皮卡里装着两把冲锋枪,一把狙击枪,还有几个火箭弹和一些弹药。先坐上车的士兵脸上贴着止血棉,手里握着枪,递给狙击手一杯咖啡。狙击手是个大胡子,腰上缠了一圈子弹。坐上皮卡后面的车厢里,因为他个头比较大,坐在车箱里的他感觉有些别扭,有点挤。不过也就这样了,刚坐定,小皮卡就载着他们和一车的弹药,奔赴前线了。
在医院的一个房间里,放了一些床垫,没有人,医院负责人说,这里是停尸房,昨天的战斗让这里停满了尸体,有几十具,那些尸体现在都已经被运走了。
汽车再往前面开,路边的车辆就很少了,偶尔呼啸而过的是一些武装车辆,奔赴前线的。
我们已经穿好了防弹衣、戴上了头盔,这个时候坐在车里非常挤,行动很不方便,我就想着赶紧到目的地,这样我就能下来活动活动了。
开过不远就看到了当局武装的阵地,远远地能看到一些武装人员在忙活着,离我们大概还有个几百米的样子。双方在互相开火,我们在交火区的侧面,面对着当局武装,而我们背后则是卡扎菲及其余部据守的苏尔特,双方距离不到两公里。
我们下车开始拍摄,有好几颗炮弹在我们的侧面爆炸,当然,离得挺远,对我们没有威胁。在我们前面,炮弹爆炸后产生的黑烟很久才能消散。我判断那是防空用的炮弹,很像电影里看到的防空炮火打到天上的样子。开君看到一颗炮弹又爆炸了,在半空中闪过一点火光,不是很明显,紧接着就成了一团黑烟,开君说,真牛逼啊!
这边离得太远也拍不到什么,我们就接着往前走,走到了那些武装人员那里,他们是刚从前线回来休整的。那边有几个鸽子房,不是很高,圆柱形的,很多士兵就在那里坐着休息,我给他们拍了些照片,他们有的还是很羞涩的。
另一些人没闲着,在忙着把高射机枪子弹卡进弹链里,以方便供弹。他们用着橡皮锤把子弹往弹链里面敲,敲打整齐就可以了。
休息的地方能看到前面的工事了,是用土堆成的掩体,快有一人高,站起来正好能露个头。掩体后面停了十几辆带着机枪或者炮筒的皮卡。掩体的一头,还有一辆黑色涂装的坦克在向对面开炮。
因为前一天战斗非常激烈,双方伤亡都很惨重,当局武装这边无力在今天组织起一场大规模的攻势,因此今天的战斗双方一直处在相持的状态,互相开火,但是都不离开阵地。
我们要去工事那边看看,我们的司机想阻止我们,说那边太危险,他还有孩子,不想死。可是我们离这么远也拍不到什么啊,我们就说,那你留在这里,我们去前面拍。他说好,那你们就拍十分钟吧,拍完咱们就回去。
我们就走向了掩体。结果那司机也跟过来了。在掩体后面,当局武装的士兵都在忙碌着,有的在用潜望镜观察对面的情况,有的守在掩体后面等待射击。我们呆了一会儿,他们也都是零星地开几炮打几枪,基本就属于互相骚扰的感觉。
突然一个士兵很紧张地对我们做手势,示意我们卧倒。我看其他士兵也都迅速卧倒,我就跟着倒在了掩体后面,刚倒下,就看到掩体最上面弹起了一阵黄土,是对面子弹打过来了,真真切切,和电影里面差不多。这边随后也开枪反击,一时间枪声密集,但是对面的枪声很快就停了。我卧倒时,在周围看看开君和木子他们是否都还好,结果没看见他们。一个老兵在我面前卧倒了,他大概有50多岁,穿着洁白的长袍,手握冲锋枪,紧张地观察着周围。我就给他拍了两张照片。
过一会儿,对面不开枪了,我们也都站了起来,这时候我看到开君和木子他们,他们也都没事儿。开君跟我说,刚才你看到那子弹打过来蹦起的土了吗?我说看见了,木子说他那边没感觉到。
这边不时地向对面开炮,我站起来看了一会儿,对面的城市看得清清楚楚,但是肉眼根本看不到那边的人。只能看到炮弹爆炸后升起的烟柱,随着风慢慢变形,消失,也只能听见远远地有噼噼啪啪的枪声。这些足以看出,今天双方都不会有什么大的动作了,都需要休整,只能这样互相像挠痒痒一样你一下我一下,等待时机再发动致命一击。决战今天应该是不会发生了。
我们司机跟着我们来了以后,也不害怕了,我看到他时,他正侧躺在掩体后面和一个士兵闲聊呢。
士兵们看到我们都很热情,还跟我们合影留念。
后来司机过来了,说我们该走了,这里太危险。我们于是就离开了掩体,向他们休整的地方走回去。到了休整的区域,我看到两个士兵正在往皮卡后面装子弹,那种高射机枪的子弹,他们打进弹链的那种。一个士兵要跟我合影,他把弹链挂在我脖子上,真的很沉,我坐在皮卡上感觉快要站不起来了。
快离开前线时,我还是有些失望的,长途跋涉这么远过来,结果却并没有什么进展,苏尔特一两天还是攻占不了,双方这么耗着也许是出于战略的考虑,但是对于记者来说,这么耗着却很无聊。我虽不能用生命的代价来换取想要的精彩画面和所谓的大新闻,但是面对着他们不疼不痒地互射,我还是觉得失望。
一辆皮卡装满了子弹已经准备开到掩体去了,我利用天空做背景,给他拍了个剪影,天上的云层很厚,射出来几道光。
讲完了,和你想象的一样吗?其实一样或者不一样都没关系,《枪声俱乐部》那样的景象并不是天天都会发生。一直追着冲突跑的记者们,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,把战地报道当成事业的全部。他们的故事更惊险也更精彩,是我崇拜的偶像。